當著名詩人桑恒昌將自己新書的名字定為《那一大滴淚水落下來,濕了人間》(濟南出版社2025年10月出版),我們便已觸摸到這部詩集的情感溫度。當代詩壇的常青樹桑恒昌先生的這部精選詩集,如同一個情感的交匯點,將詩人幾十年創作生涯中最具感染力、最適合朗誦的作品匯聚一堂。濟南出版社的這一出版策劃,可謂獨具慧眼,因為桑恒昌的詩歌,從來都不是書齋里的文字游戲,而是注定要被聲音喚醒,在空氣中振動,直抵人心的藝術佳作。翻閱這本詩集,我們仿佛能聽到來自黃河源頭嘩嘩流淌的水聲,感受到父母皺紋里的飽經滄桑的歲月風霜,瞥見故鄉老屋門前徘徊的略顯佝僂的身影。桑恒昌的詩歌世界豐富而又深邃,但其中最動人的,莫過于他對土地、對親人、對生命本身的深沉眷戀與深刻、深情叩問。

黃河,流淌在血脈中的文化基因
這部詩集開篇就是被廣泛朗誦的桑恒昌代表之作《攥著我的半個祖國》,在詩中他寫道:“在黃河入???捧起一捧泥土/就是攥著/我的半個祖國”。這種將個人命運與民族象征直接相連的筆法,典型地體現了桑恒昌詩歌的宏大敘事能力。但他筆下的黃河,從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河流,而是“一道流體長城”,是“將摻著母血的乳/高高舉起”的生命源泉。桑恒昌對黃河的書寫,超越了尋常的贊美詩模式,而是以一種近乎血緣親情的方式切入。
在《黃河的思索》一詩中,他直言:“我們說黃河/就是說我們自己/黃河的每一處傷口/都有我們的鮮血橫流”。這種認同感,讓他的黃河詩篇既有歷史的縱深感,又有現實的切膚之痛。當這樣的詩句被朗誦出來,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黃河水的重量,砸在聽眾的心上。更為難得的是,桑恒昌能夠將這種宏大的民族敘事轉化為具體的個人體驗。
在《船行黃河入??凇分?,他描繪了“有岸之河/頓成無涯之水”的壯闊景象,卻在結尾處輕輕一轉:“云開處/太陽趕來/準備/剪彩”。這種舉重若輕的處理,使得他的詩歌既適合大型朗誦會的磅礴氛圍,也適合小范圍讀書會的細細品味。
親情,永不愈合的情感傷口
如果說黃河是桑恒昌詩歌的筋骨,那么親情則是其血肉。在這本新詩集中,關于父親、母親、妻子的詩作占據了極大比重,而且幾乎篇篇催人淚下。
《致父親》中的父親形象,是千千萬萬中國父親的縮影:“額上的風雨裝訂成冊/陽光迷得您老淚縱橫/雙手把犁杖磨成拐杖”。桑恒昌捕捉細節的能力在這里展現得淋漓盡致,他不過多渲染情感,而是通過具象的描寫,讓情感自然流淌。這樣的詩句在朗誦時,不需要夸張的語調,平實的訴說反而更能觸動人心。
而對母親的懷念,更是桑恒昌詩歌中最鋒利也最溫柔的部分?!吨星镌隆分挥卸潭涛逍校骸白詮哪赣H別我永去/我便不再看它一眼/深怕那一大滴淚水/落/下/來/濕了人間”。這首詩的朗誦效果極為震撼,當朗誦者緩緩吐出最后一個字,那種克制的悲傷往往能讓全場寂靜無聲。
桑恒昌的親情詩之所以適合朗誦,在于他找到了一種普遍性的情感表達方式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父母,每個人都有無法彌補的遺憾,當他在《跪別祖墳》中寫道:“雙膝跪出了坑/淚水淹透了心”,他道出的是人類共通的哀傷。這種普遍性,使得他的詩歌能夠跨越個體的差異,直擊每個聽眾內心最柔軟的部分。
故鄉,靈魂最后的棲息地
桑恒昌的故鄉情結,在他的詩歌中表現為一種復雜的張力,既渴望回歸,又明白真正的故鄉已經只能在記憶中尋找。
《我的家園》中的詩句:“我和母親/隔的是/一條剪斷了的臍帶/我和家園/隔的是/一層切了又切的皮膚”,生動地表現了這種離散感。
在《液體的故鄉》中,他將這種情感提升到了更高的層面:“黃河長江/是我/液體的故鄉”。這種將具體地理轉化為精神符號的能力,使得他的鄉愁詩避免陷入沉溺個人傷感的窠臼,而具有了更廣闊的意義空間。
特別值得一提的,也是許多人在各種場合朗誦的那首催人淚下《舊時燕子》。在這首詩中,詩人通過燕子的意象,將時光流逝、物是人非的感慨表達得淋漓盡致:“舊宅里半棟老屋還在/老屋里半個泥巢還在/泥巢里我的目光還在/母親啊,你何時飛來”。這樣的詩句在朗誦時,自然而然會產生一種回環往復的韻律感,仿佛燕子年復一年的遷徙,暗合了詩人對故鄉永恒的追尋。
生命,在疼痛中覺醒的存在感
桑恒昌的詩歌不僅有情感的溫度,還有思想的深度。他對生命的思考,尤其體現在面對疾病、死亡的主題上。
《這個夏天從冬季里度過》一詩是寫給病中妻子的。詩句中飽含的無力之感與不懈堅守令人動容:“一個偏癱的妻子/我扶著走/一個全癱的妻子/我背著走/一個植物人的妻子/我抱著走”。這種近乎殘酷的寫實,反而折射出愛情最本質的樣子——不是風花雪月的浪漫,而是不離不棄的陪伴。
在《深夜大雪》中,他寫道:“幾度生死/種進文字里/拼著所有氣息/去闖明天的際遇”。這種面對生命無常的勇氣,正是桑恒昌詩歌的精神內核。當這樣的詩句被朗誦出來,它們傳遞的不僅是美感,更是一種生命的力量。

朗誦,詩歌的第二次生命
這本詩集的特殊之處在于,它精選的是“最適合朗誦的詩作”。桑恒昌的詩歌之所以容易被朗誦且效果顯著,我以為主要源于以下幾個鮮明的特點:
語言上,他避免生僻詞匯和復雜句式,用最樸素的語言表達最深沉的情感。在《筷子》,他寫道:“每當飽餐已畢/它才有片刻的喘息/來不及洗一洗周身的辛勞/只是默默地看著你”。這樣平實如話的詩句,在朗誦時幾乎不需要任何解釋,就能直抵人心。
節奏上,他的詩歌具有內在的音樂性。如《黃河》一詩中的詩句:“從小溪走來/向大海走去/披一身落日的霞光/穿越八千里云雨”,長短句交錯,形成自然的呼吸節奏,非常適合朗誦時的語氣處理。
意象上,他善于運用具象而富有張力的意象群。黃河、故鄉、父母、老屋,這些意象既是具體的,又是象征的,能夠在聽眾腦海中迅速喚起共鳴。
更重要的是,桑恒昌的詩歌始終保持著情感的真摯與思想的銳利。他不回避痛苦,不粉飾現實,而是以一種近乎固執的真誠,面對生活的全部真相。正是這種真誠,使得他的詩歌在被聲音傳遞時,能夠產生如此強烈的感染力。
《那一大滴淚水落下來,濕了人間》這個書名本身,就是一首微型的詩。它告訴我們,詩人的使命不是逃避人間,而是用淚水浸潤人間,是用詩歌照亮人間。
桑恒昌的這部詩集,仿佛一個情感的共鳴箱,將個人的悲歡離合放大為時代的集體記憶。當我們朗誦這些詩歌時,我們不僅是在欣賞文字的藝術,更是在參與一種情感的儀式。桑恒昌用他的詩句為我們創造了一個空間,在這里,我們可以共同懷念遠去的親人,共同思念遙遠的故鄉,共同思考生命的意義。這或許正是詩歌最珍貴的功能:它不是逃避現實的象牙塔,而是幫助我們更深刻、更真誠地面對現實的橋梁和媒介。
桑恒昌的詩歌之所以能夠“雅俗共賞,老少爭誦”,根本原因在于他觸及了人類永恒的情感核心。在他的詩世界里,黃河的濤聲與母親的叮嚀交織在一起,故鄉的泥土與生命的追問相互叩擊。這些詩歌經過朗誦者的二次創作,獲得了一種超越文字的生命力,它們不再只是紙上的符號,而變成了空氣中的同頻共振,心靈中的共鳴回響。
《那一大滴淚水落下來,濕了人間》不僅僅是一部詩集,更是一部聲音的檔案,它記錄了一個詩人如何用他最真誠的方式,愛著這個充滿淚水和希望的人間。當這些詩歌被一次次朗誦,被一次次傳播,那一大滴淚水便真的落了下來,濕潤了每一個聆聽者的心田。在這個意義上,桑恒昌的詩歌已經超越了文學的范疇,成為我們共同的情感遺產,持續地溫暖著這個有時過于寒冷的人間。(宋俊忠)